春之章 花水木盛开之时
第二卷 不会振翅的信天翁 春之章 花水木盛开之时 1
熏风送香,但这风也太大了,吹得寮周围的树木沙沙作响。其中几丛新绿正在舞动,海边的阳光从树叶的间隙透了过来。
初夏,我喜欢用这个词来描述当前的季节,不管念法还是写法都喜欢——在还不是太热的季节,先带来了夏日的清爽。不过按我这种叫法的话,天气一直会热到十月中旬的如今,一年中有半年都要被算在夏天了吧。如果真这样的话,我名字中带有的“春”这个季节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呢?
在工作时突然想起这些事的我,名叫北泽春菜,二十五岁。七海市——位于Y县的南部,离无论哪个大都市都有着一定距离,充满了乡土气息的小城市,在其南部边缘可以进行远眺的高崖上,建有一座儿童养护设施——“七海学园”。我便是在这里工作已有三年的保育员。
虽然我心中的日历已将现在的时节划为了初夏,但实际上却仍是吹拂着春风的季节。那些因为某种原因无法在家生活的孩子,就会被送到这个设施来,每当年度交替之时,孩子们的变动也最多。有因从学校毕业或年龄过大而离开学园的,也有到了某个年纪而被家长领走的。当位置空出来之后,儿童咨询处、临时保护所那边以及一些刚从幼儿园毕业的孩子就会移籍到这里来。一般来说,班级发生了变化,班主任和朋友也会随之变化,连生活的环境也需要重新适应。直到新来的孩子适应为止,身边的其他孩子和职员都会非常的辛苦。
在四月还因为比较紧张而无法展现个性的孩子,到了五月的连休时就会完全地展现出来。这个时候是孩子之间还有孩子和大人之间加深了解的最佳时机,我们每年都会为此举办野餐,燕子寮、云雀寮、海鸥寮——三个寮会在一起野餐。虽然主要是为了低年级的孩子们着想,不过因为所有人都可以自由参加,所以参加的人总是很多。
“春春,准备好了吗?”
燕子寮的小女孩们背着帆布包一个个从屋里走出来了。
“嗯,麻烦在院子里等我一下。”
回答之后,我急忙收拾了一下读完扔在一边的报纸。《以都市为中心扩散,本县“约会茶店”正在增加》——真是的,希望我们的孩子不要去啊。《山顶由谁管辖,为垃圾清理,两县相互对立》——政府还真是喜欢互相推卸责任……
我一边担心一边不断嘟囔着,啊,一不小心被标题吸引了。
“那个,春菜老师……”
“嗯,怎么了小泉?”
带着满脸愁容正小心翼翼地和我说话的,并不是新入园的孩子,而是四月新入职的同事小泉。从短期大学刚毕业的她,有着一张修长的颇具和风的脸。性格上干净又认真,就是不管做什么事都会来找我确认一下。虽然这样也很好,但如果什么事情都如此小心在意的话,事情的进展就会变得很慢。在这个每天都像战场一样的地方,什么都这么慢可是不行的。这样的她说道:
“我跟界君说要走了,但是他没有回答我。”
“啊,知道了,那我去看看他吧,你来照顾下园里的其他孩子。
这么指示完后我走进了界的房间。
房间里就剩下在发呆的界一个人。看到已经穿好的衣服和身边准备好的发鼓的背包,我对他说:
“界君,该走了哦。”
他终于意识到了我的存在,抬头呆呆地看着我。我又重复说了一遍。
“因为是自由参加,你可以选择留下来看家,但如果要去的话,在15分以前要到园里集合哦。”
在我还想着会怎么样的时候,界君一下就站了起来,他说:“我去。”我放下心来。
一之濑界正在读小学六年级。他是四年前在Y县南端,也就是在附近的一处山崖下方的道路上被发现的。所幸的是,当时他只是晕了过去,但他那年仅二十六岁的母亲,却因为本身就患有疾病,在下山崖的路上去世了。好像他家就他和母亲两人。他们失去了居住的场所,成为了流浪者。在那样的状态下,他的母亲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做,也不知道该去向哪里了。从恢复意识后的界那里听说,他的母亲原本好像是想找个没有人的地方。虽然界并没有说多少关于他和他母亲的事,但是从他浑身到处都是的伤痕可以看出,他应该是受到了虐待。尽管他本人一直在极力否认这点。
他和其他孩子一样,在儿童咨询处的临时保护所生活了一段时间后,便被送到了这个七海学园。
他入园后先被安排进了海鸥寮,在三个寮里,海鸥寮看护的有情绪问题和医疗问题的孩子比较多。
他入园后立刻就表现出了比较易怒的性格,经常毫无征兆地因为一些小事而暴怒。听别的孩子说,平时他也会很正常地和他人交往,但经常会突然讲一些奇怪的事情。比如学园里有体罚用的秘密房间,虽然职员平时很温柔,但是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就会把孩子关在里面(当然没有那种房间了!),虽然管理楼到屋顶的楼梯只有十二阶,但晚上一个人去数的话,就会变成十三阶之类的(怎么可能啊!)。其他的孩子叫他不要说谎,他就会一下子暴怒起来——这就是我们经常能见到的模式。他入园时才小学二年级,大人还能比较轻松地制服他,可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乱来的程度不断增加,让海鸥寮的职员感到很苦恼。有一次他闹得很凶,连熟练的保育员都没办法制止他,就算后来叫来了帮手,还是让他抓住机会跑了出去,最后还是靠拼命抱住他才将其制服。那位保育员当时被他踢到了左腰,伤痕到现在都还没能褪去。后来等他冷静下来打算听他解释时,他却好像完全不记得做过些什么了。
海鸥寮的职员花了很多精力来确保他的安定。不知道是做法起了效果还是因为他自身成长了的缘故,去年他发狂的次数大大减少了。借着这次有职员离开的机会,海鸥寮提议把他转到其他的寮里。
虽说为了确保他本人的安定还是不进行变动比较好,但因为海鸥寮里也有很多老实的孩子,为了不一直给那些孩子造成伤害,园方同意了这个提议。
所以他转到了现在所属的燕子寮。而负责看护他的,就是正好因年底有个高三女孩离开,手上少了一个人的我。
虽然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引发过什么问题,但在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下,不管是孩子还是职员都和他保持了一定的距离。所以这次我邀请他去野餐时,他会答应真的令我很意外。我感觉这将是个好机会,好好观察他的行动模式,在此之上和他建立亲密的关系吧。
2
参加野餐的总人数大概有20人左右。其中大人有海鸥寮的儿童指导员林,燕子寮的我和小泉——因为云雀寮临时没人有时间参加,故而燕子寮选了我们两人来,另外还有从四月起每周会作为志愿者参加一次学园工作的——主要是看管高中生学习——我从学生时代起的死党佳音,她也会过来帮忙。性格文静,备受大家好评的她,在少女时代因为家庭问题而吃过不少苦,所以内心非常强大。但时不时地会脱线一下,总之是个非常有趣的人。
出了学园的门口,沿着道路向前,青空之下,两旁树木间盛开的花水木异常的耀眼夺目。沿着住宅区稍微有点坡度的道路向上行进,住家开始逐渐变得稀少起来,之后,一条好像把七海城区就此截断的外环路突然映入了眼帘。
小孩子们三五成群地走在一起,从外环路上的天桥通过。几个小孩有说有笑地抓住了我的手,把我拉到了护栏旁边。切断山谷,笔直地朝着县界延伸的外环路上并没有多少车辆。低头往下一看,意外的高度吓了我一跳。回过头来,正好看到界一个人低着头快步地走来。
通过天桥之后终于要开始登山了。目的地是七见山顶——那里已经在七海市的范围之外了。这山名字的由来有“登山的道路异常崎岖,要不断回头转七次才行”、“视野很好的地方有七个”之类很多种说法。登山道路被修缮得很好,十分好走。虽说有一段路因为森林的遮挡,视野显得很昏暗,但通过森林后视野就会逐渐开阔起来。
看到小泉在照顾稍微老实下来的小学生们。我稍稍加快速度,追上了界。他稍微看了一眼我这边,但什么都没说。我也没有说话,只是像在鼓励他一样,跟着他一起走着。
在我们的前面,佳音和两名高二的女生走在一起。身材苗条,看起来没有什么力气的她,为了能在山顶开展游戏还带了排球过来。她表情清爽地一直走着,没看出有一丝疲态。
“好舒服啊。”
佳音回过头来,展现出一脸爽朗的笑容说道。
“确实啊。”
作为正式职员,我是绝对不会说累的。察觉到自己在这方面的莫名执着,我不由感叹人类真是奇怪的生物。
其实根本没有逞强的必要吧。像小动物一样心情愉悦的佳音不小心弄掉了网里的排球,“诶?诶?等一下……”佳音发出着这种有点白痴的声音,为了追赶滚下去的球沿着坡道跑了下去。
“春菜姐姐,还没到吗?我己经累了。”
田后佐奈加在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就来这里了,是这个七海学园里的大前辈。她有点微胖,是个很好相处的孩子,但就是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知道这样该说是好还是不好呢?
“才刚进山路呢。在这里就说累的话,我们可要丢下你不管了哦。”
“诶,职员说这种话也太过分了吧?”
我无视了佐奈加的吐槽。
“瞭,你没事吧?”
我所在意的另一名少女,并没有看向这边,只是用“啊"、“嗯”这种很简短的词小声地回答了我。
高二的鹭宫瞭是今年四月才刚进学园的。她之前在县东北部一所偏差值【1】较高的学校上学,成绩优秀,举止端庄大方。她的母亲也是一位很优雅的人,在邻居间获得了很高的评价。但是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屋里突然传出了她母亲的悲鸣声。同一栋楼的邻居立刻报了警,前来的警察在房间里发现了昏迷过去的母亲,和站在旁边似乎已经虚脱了的少女。她母亲的鼻骨被打断了,立刻被救护车送去了医院治疗。之后才了解到这是一个单亲家庭,而瞭也承认是自己殴打了母亲,于是她被带到儿童咨询处临时看管。
【1】日本人对于学生智能、学力的一项计算公式值;偏差值在50以上,属于较好成绩,60以上,可以上较好的大学。
出院的母亲不听劝诫,马上就想把瞭接回去,但是瞭却说自己不想回去了。在与她母亲详谈后得知,家庭内出现暴力已不是第一次了,而瞭的生父长友也已经再婚,无法领养瞭。于是儿童咨询处的人说服了她的母亲,让瞭进入了儿童养护设施。一般来说,应该继续在原来的学校上学,但是因为七海学园和瞭原来的学校距离过远,要去上学的话会很麻烦,而且那件事发生后学校也暗中劝她退学,再加上瞭自己也不再想去那所学校了,再再加上,县立七海西高对以佐奈加为首的七海学园的孩子们一直非常照顾,就算成绩不太突出,也有一定的名额可以直接到七海西高就读。于是从这个四月起,瞭在学园和学校两边都迎来了新的开始。
不过她也是个不好相处之人,也许是因为她患有失眠症吧。不过除了要开一些安眠药以外,她也没有别的精神上的特殊问题。表面上看,她会对人进行最基本的问候,也会好好去学校上课。但是很明显的,她并没有对人敞开心扉。这让接收她的云雀寮的职员很是苦恼。值得庆幸的是同一学校同一年级的佐奈加会经常去找她说话,跟她一同行动,她也没有表示要拒绝的意思。于是自然而然,她被佐奈加邀请加入了美术部。当然,也没有看出她对此有多开心就是了。所以这次活动她会来我也感到很意外,担心是不是每年黄金周没地方可去的佐奈加硬要拉她来的。
穿过视野良好的平坦山脊,脚下的花草随风摆动。回头一看,我们已经被森林包围了。这里能眺望到学园所在的风见丘。来到这里后,路好走了很多,风景也很优美,孩子们的抱怨声也少了。穿过森林,再爬上一个陡坡,就到达山顶的平台了。我们眺望着七海市的南部和七海湾一带,坐在面向东南的平缓草地上,开始准备吃饭。
孩子们聚集起来在地上铺起了薄布。小学低年级的孩子们在小泉那里集合,虽说有点犹犹豫豫的样子,但她还是做出了准备吃饭的指示,看到这里我略感安心。中学的女生们好像对佳音很热情,把她拉到她们那边去了。
男孩子们则基本没有分散开,他们围成一个椭圆,很快就开始吃饭了。男孩子中唯一的一名高中生周平作为队长,指挥着大家选了一个比较容易坐下的地方。只有界没有加入到那个群体中,只是一个人坐在别的地方,即使周平叫他,他也装作没听到的样子。于是我招呼他一起,在他身旁铺上布坐了下来,他很微妙地没有坐在布上,而是和我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这时我看到小学六年级的茜好像一下子愣在了那里。茜在同年级的孩子中最为稳重。到去年为止,小学高年级团体都组织得很好,今年因为最年长的绘里香和舞毕业上了中学,所以团体成员间似乎产生了一些隔阂。作为团体领袖般存在的茜对大家都很在乎,在集体返校日时还被选做了班长。但今天燕子寮参加活动的小学高年级孩子就她一个,在云雀寮和海鸥寮的孩子都各自组织好差不多准备坐下的时候,她因为慢了几秒没能跟上,一个人愣在了那里。如果她说“请让我加入吧”,相信无论哪边都会很高兴地接受的。但她并没有行动,我心里默数着1、2、3,然后用尽可能不经意的语气对她说道“来这边吧”,茜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不知道茜为什么没有把女孩们组织到一起,也许只是单纯的没来得及吧。对茜来说的话,应该并不是想来我这边的吧。
作为高中生的佐奈加和瞭并没有去周平那边,而是在我们附近选了一个地方。这边也稍微能感觉到点像是个团体的味道了啊。
虽然比其他的孩子稍晚了一些,他们打开饭盒和瓶盖后也表现出了一副安然自得的样子。佐奈加好像要开始闲扯,而瞭只是毫不在意地,礼貌性地点了点头。界基本没有说话,背对着我们,面朝着山的那边安静地吃着。
天空晴朗得出人意料。眼下就是旧七海町,在遥远的过去就被称作“七海”的地区,被两侧低矮的山峰所阻断,就好像一个盆景一样。在那南边就是学园所在的风见丘。向者中心望去,目光经过小河还有县里的古老住宅,与我所居住的樱丘,在樱丘的下方就是铁路的终点站——七海站,以及旁边带有乡土特色的商店街。在其对面就是居住着成片家庭的港町。
七海市好像是把平地与山丘缝在了一起,沿着横向贯穿七海的县道,视线向左侧移动,大概离终点站七八分钟左右路程的倾斜地面上,就是佐奈加她们就读的七海西高。由东大门而入,职员室和校长室所在的东校舍和体育馆分布在中庭两侧。向前走上一段距离后,西校舍和北校舍也是同样的分布。尘土飞扬的操场是在东西校舍的南面,校舍是随处可见的长方形三层建筑。因为地面有高差,所以西校舍的屋顶是最高的。
越过高中再向北看,穿过隧道的那边是新开发的新七海的街道,再经过一片田园地带就能看到海岸线了。佳音告诉过我,那边已经不在七海市的范围内了,海崖上那些分散在绿色之中的房屋,是县内最高级的住宅区。在那些房屋街道的对面,那片海洋一望无际,看上去比往日更加蔚蓝。
“看,是船!”茜叫了一声。
“在哪在哪?”我到处寻找着,顺着茜手指的方向,勉强看到了像是船一样的白点。
“七海市的尽头是到哪里为止呢?"
茜把头转向右边问道。
“看到梯田前面的森林了吧?沿着沿海的县道走的话,在穿过那片森林不远的地方就有县界的标识。那里有车辆往返的站点。"
茜“啊啊”地点着头,看着森林那边若隐若现的延伸着的道路,她手指向了被绿色包围的岬角前端的白色的塔。
“那个山崖下边突出的那个灯塔,我远足时曾经去过,那里不是属于七海吗?”
“七海崎灯塔啊,那里也是七海的领地。不过那里是飞地。”
“飞地是什么?可以飞吗?”
界的背影好像颤抖了一下,但是接着又没有其他反应了,是我的错觉吗?
“不是不是,飞地是指领地的某一部分离主体很远,分布在其他市的地域里。以前到那个灯塔为止的土地都是属于七海市的,后来旁边S县的住宅区从内陆延伸,一直连接到了岬角这边,所以县界线发生了变更,到这边为止都变成属于S县的了。但是灯塔和旁边的小公园因为很受七海市民的欢迎,所以并没有让给S县。灯塔本身是由海上保安厅来管理的,所以最后只有岬角前端的那一部分被留在了Y县的七海市。”
茜听了不是很开心地看向了天空,“啊,燕子!”
“真的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的声音过于兴奋的关系,佐奈加和瞭全都往上看去。我瞄了一眼,连界都看着空中。
“为什么名字是‘燕子’呢?”
界提问到,他会主动问别人问题真是很少见啊。
他并不是在问鸟的名字,而是在问我们寮的名字。我花了一点时间才意识到。
“以前,都是用一寮二寮这么来称呼的。大概10年前取了现在这个名字,是当时的孩子们一起商量着取的。那时的孩子里有人非常喜欢《燕子号和亚马逊号》这本书——亚瑟·兰塞姆所作的发生在意大利的大湖畔,在暑假时孩子们乘着木舟冒险的故事,名字就是取自那里。”
听到这,瞭好像睁大了眼睛。
我继续讲道:
“这系列一共有十二本书,有关于探险的,有关于寻宝的,很多个故事。当时模仿书中的游戏方式在校园里非常流行,我小时候也读过。最喜欢的是一边在山上露营,一边挖金矿的故事。用树枝占卜有水的地方,用信鸽和外界联络。名字是叫啥来着?”
“燕子号信鸽。”
我很吃惊,瞭居然自言自语似的回答了出来。
“对,就是那个,原来你也喜欢啊。”
“——没有。”
瞭避开我的视线,冷淡地回答道。
“原来是这样来的啊,我一直在这里都不知道啊。”佐奈加说道。
“我也读过哦,是加奈子给我的书。”茜说道。
今年三月离开学园的加奈子在学园里住了很长时间。她非常喜欢读书,从小学起就把现在已经高三的明当成弟弟一样爱护,向他推荐了很多好书。兰塞姆的书很厚,明并没有全部读完,但是却会模仿里边的故事,像是把信绑在鸽子的腿上之类。因为不是专业的信鸽,而是随便捉来的鸽子,送信当然是失败了。还有为了挖井,在园里到处挖洞,给当时的职员添了不少麻烦。但是,手里拿着旗子,用各种姿势把信息传递到远处这种行为,就是从加奈子和明那里开始的,现在学园里的孩子们也还在使用。虽然能传达的文字也就是“OK”、“NG”这种很简单的文字。但是其中却包含了“今天晚上可以出来”、“大隈今天在这里,要装好孩子睡觉”等相当复杂的意思。
介绍完这些之后,我感叹道:
“所以可以进入燕子寮工作真的很开心。”
但瞭似乎对这些已经失去了兴趣,把脸转向了另一边。这个话题也就到此为止了。
男孩们走了过来,邀请界一起玩耍。我看界也吃完了,就劝他一起去玩了。虽说界不是很起劲,但还是站起来跟着去了。
稍微有些安心的我,正想着可以放松一下了,但产生这个想法真是大错特错。从森林南侧的斜坡那边传来了叫声,听起来就像是野兽的吼声一样。这粗暴的叫声跟我记忆中界的叫声一模一样。我急忙站起来往那边跑去。界和几个小学六年级还有初中一年级的男孩互相瞪着对方。界的眼神充满了杀气,身体也是一直在颤抖。危险了,我心里想到。男孩子之间吵吵闹闹是难免的,但界的激动程度已经完全超出了那种级别。
不小心挑衅到界的初一男孩好像已经捂着眼睛蹲着了。似乎是界全力一拳打在了他的两眼之间。
“界君!不要!快住手!”
我从后边抱住了他,总之先让他坐下。他拼命地想要挣脱,但就算是快要被他甩了出去,我还是紧紧地抱住了他。
男孩们都被吓傻了,一直在旁边犹豫着要不要出手相助。周平跑了过来,好像说了些什么。我大声叫道:“没事的,你们快点离开这里!”
有了上次他踢人的教训,我知道就算我盲目地去制止他也是没有意义的。对待这种状态下的孩子,需要一定的技巧。用不着立刻就跟他说话,就算是为了制止他,我也绝对不能对他动手。在不会被打被踢的状态下抱住他,说一些他能理解的话,等待他发泄到耗尽力气,逐渐地安分下来。——我拼命地回想着自己研修时所学的东西,可实际运用起来却是大不一样。他闹得非常凶,就算知道手脚动不了,也还是会用头撞过来。我感觉嘴唇都要被撞裂开了。那样的话,只好先咬住嘴唇了。我拼命地避开他的攻击。我们两人都倒了下来,在地面上打着滚。
我感到脸上沾了很多的泥土。啊啊,今天是素颜真是太好了,这么想着的我突然睁大了眼睛。
那边就是悬崖了,为了安全而设置的低矮的护栏有一部分已经坏掉了,从那个高度掉下去的话,就算不死也会受重伤的,看了一眼山下,我微微有点头晕。我拼命地克制住恐惧,开始冷静地对界说了起来。
“界君,我们要掉下去了。很危险的,老实点。”
意外的,界听到我的话后,突然就不闹了。我感觉到他在不断的颤抖.
我逐渐感觉到他没有在用力了。没事了,我这么想着,逐渐放松身体,从他身边站了起来。我们喘着粗气,从危险的山崖旁边走了回来。
其他的职员也终于来了。有个男孩子对林说,他们只是想让界也看看这个危险度爆表的山崖而已。
我把作为肇事者的男孩们交给了林,把其他还精神着的高年级的孩子交给了佳音,并叫周平也暂时去照顾下年纪小的孩子们。他们好像是明白了我的用意,佳音把球拿了出来,叫上孩子们,在空地上玩起了排球。在确认大家都没再看着这边后,我带着界来到了吃饭的地方。界平静了下来,和我一起坐下了。
我还没考虑好到底要说些什么。正在我思考的时候,我注意到界的状态和刚才不太一样,自己一个人看着大海。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在我说话之前,界先开口了。
“刚才,茜说她去过那个灯塔对吧?”
“是茜问是否属于七海市的那个吗?”
界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在那里的山崖,我差点被妈妈杀死了。”
3
界没有关于父亲的记忆。午后的幼儿园,大家都在等着家长来接。随着日落,家长一个一个来把孩子接走了,而界一般都是最后一个走的。偶尔看到其他孩子高兴地叫着爸爸的样子,界会觉得很不可思议,原来一些家庭里还有爸爸这种存在啊。
但是在运动会时,看到其他孩子平时不怎么会出现的爸爸都来了,界逐渐明白一般的家庭里都是有爸爸妈妈两人的。
界的母亲比一般的母亲要年轻,十八岁时就生了界。虽说她说话很冲很容易生气动手,但却是一位明亮有活力又很漂亮的母亲,界一直都引以为豪。
母亲脸色变换很快,稍有不顺就会立刻拉下脸来。界向她询问自己父亲的时候就是这样。
母亲说,他是个无可救药的人。
“他不适合做你的父亲,所以我们才分开住的。我会一个人好好照顾界的,不用担心。”
因为这样,感觉母亲工作总是很辛苦。加上她不擅长打扫和整理,屋子里总是一团乱。但她还是会用手柄松动的焦黑的锅去做些什么东西,虽然时不时会失败,连锅里边都会变得一片焦黑。界心里想,要是可以像幼儿园里的朋友一样,出去买个便当就好了啊。但是对着口头禅是“人一定要好好对待一切食物”的母亲,界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虽说看起来很精神,但是界知道母亲的身体很不好。休息的日子基本都会睡上一整天,到了幼儿园快要关门时才会赶来,然后大声地道着歉。回家的路上有时也会走着走着就靠在别人家的围墙上,像睡着了一样呆上很长一段时间。
但总体上母亲还算是很明亮的,界一点都没有担心过她
——直到她失去了工作。
母亲上班的汽车配件工厂因为不景气要裁员。非正式员工的她被裁掉了,她和界也不得不从公司的宿舍搬了出去。
“那么小的地方我早就想搬出来了。”母亲说着这些话,立刻租了一个能看见海的小公寓。重新整理房间真是很费劲,因为以前的东西基本没有扔全都带了过来。“看着吧,我会赚很多钱的。”她这样对界说道。
但是母亲并没能找到可以支撑她们生活的工作。什么都喜欢说出来的母亲每次看完招聘广告后,都会不断地向界宣称:“这次要去这里”,于是,界知道母亲一次又一次被拒绝了。
母亲最终还是去了福利机构。
“说是只有单亲家庭才可以获得金钱补助。”说着这些,母亲生气地回来了。“他们让我去请你父亲出抚养费,开什么玩笑。如果能那样做的话,现在用得着这么辛苦吗?还说去拜托他的时候要打扮好看一点,还要注重礼仪。他的意思就是我这样的穷人让人看着不爽吗?我又不是演员!”
父亲抛弃了自己,还不打算给钱,界一边听着母亲生气的抱怨一边这么想着。等他真正明白是怎么回事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说什么明明还有更好的办法,什么把界送到设施里,自己就有更多的时间工作了。开什么玩笑。我啐了一口后就离开了。”
“设施是?像幼儿园那种吗?”界询问后,母亲的表情更加凝重了。
“是养护设施,和幼儿园不一样,可以晚上一直住那里,用不着回家。”
界突然想起以前母亲的朋友给她打电话时的事了。好像就是叫“什么学院的杉山”的女人。
界把电话交给母亲后,她一脸不情愿地拿起电话,露出了很令人担心的表情,之后母亲便非常冷淡地挂了电话,那人也再也没有打来。界问到:“难道那个就是设施吗?如果我去那里的话妈妈就能上班了吗?”母亲看着界,一边说着“不行,绝对不行”,一边摇头反对。“那里可是混杂着很多不同的孩子,你会被欺负的。如果不听职员的话还会被打骂的。”
“妈妈你去过那里吗?”听到界的询问,母亲用很强调的语气回答道:
“我很清楚那里的事,我在那里住过。真的是很过分的地方。那时我经常一个人在床上哭,那被夕阳染红的房间看上去真的感觉好凄凉。而且就连能一人独处的机会也不是很多,当时觉得能有独自哭泣的时间就已经很幸运了。”
“我绝对不会让你去那里的,放心吧。”母亲这么说道。在那之后母亲也时不时会讲一些在设施里发生的事情。让人奇怪的是,她所讲的也不只是不开心的事,有和朋友一起玩的事,有职员对自己很关心的事,还有集体远足在山上露营的事,在不开心的记忆中也穿插着这些愉快的回忆。这些记忆中,母亲有时是会在草丛中乱跑的小女孩,有时是会把头发染成银色的不良少女。
当界上小学之后,母亲开始了在夜间的工作。界虽然很喜欢母亲打扮得很漂亮的样子,但他并不喜欢自己一个人吃饭洗澡收拾。母亲每晚都喝得醉醺醺地回来,擅长炒热场上气氛的母亲其实并不是很能喝酒,很多次一回到家就很痛苦地蹲在门口。
钱是比以前赚得多了,换了工作之后很短的一段时间内,生活还是很快乐的。但母亲的身体不久就垮了,脾气也变得很差。以前只是大声骂儿句就完的事,现在还没说什么就开始打过来踹过去的了。界对疼痛并不在意,反而更在意母亲为什么会变得那么没有精神。母亲动手后很快就会后悔,然后抱着界不停地说着“对不起”。
“记得那人教育过我啊,‘就算是别人不好,也不能打别人,别人做得好的时候要表扬,开心的时候就要让别人也看到你开心的样子。’”
界向冷静下来正在反省的母亲问道:“这话是谁说的?”母亲像小女孩一样笑着回答道:“可以算是父亲吧。”
“是妈妈的爸爸吗?”
母亲对这样问的界说道:“像那样的人,如果真是我爸爸的话就好了。”
最终母亲连这样的笑容也失去了。随着冬天的到来,母亲的身体状况急剧下降,工作也只能经常请假,不久后,就真的没有再去工作了。不怎么稳健的母亲在能赚到很多钱的时候并没有存多少下来,资金很快就见底了。收水电费的人来的时候,只能装作不在家的样子。
界听到母亲好像在和别人商量这些事。大概就是能不能去你那住几天之类的内容,但是电话的那边一直都是冷冰冰的。母亲弱势地说道:“怎么能这样,你还是我妈妈吗?”听到这个后,界明白了,母亲是在向她自己的母亲求助。外婆在县里搬过几次家,现在好像住在很大的房子里,但她和界并没有见过面。她大概认为自己和母亲都只是麻烦吧。
但那样弱势的母亲,是界第一次看到,也是最后一次。在电话的最后——
“我……跟你不一样。我是绝对不会放弃那个孩子的!”
母亲说完后生气地把电话用力砸了下去。
母亲后来还给别的地方打了电话,但是因为不想让界听到,都是语速很快又小声地说话。
之后母亲开始不断地把东西装进塑料袋里扔掉。界觉得很奇怪,一向不爱收拾的母亲到底是怎么了?饱含回忆的焦黑的锅也扔了,界小时候非常喜欢的绘本也放进塑料袋扔了,很快家里就变得空荡荡的。在那个早晨,连一直以来睡觉的被子也被母亲强行放进袋子里扔了,家里除了母亲和界两人的帆布包之外就只剩下组合灶具了。母亲给房东打了电话,房东很同情母亲,跟她说不用着急,但母亲还是坚持今天就要离开。没办法,房东便过来检查了一下。当被问到之后要怎么办时,母亲也只是冷淡地回了句不用担心而已。
之后母亲便带着界一起出去了,本以为她会去福利机构,但是她看都没看一眼就转弯走过去了。
警察局、医院,所有界能想到的地方,全都被母亲无视了。最终她们走到了海边,母亲一边向右看着无人的海岸,一边往前走着。虽说不多,但时不时还是会有汽车经过,然而母亲没有一次想要停下来等车的意思。
母亲明显看起来很不舒服,只是海风吹一下,整个人就会摇摇晃晃的,但是她却一步也没有停留。不时有路人看到后会很担心地过来询问,但也全都被她无视了。
界哭着抱怨说很饿,母亲只是很不耐烦地摇了摇头。界说不想走了要停下,母亲更是一个耳光打了过去。界捂着脸看着母亲,母亲用冰冷的眼神看着他。比起那个耳光,她的眼神更加的可怕,界只好又走了起来。
天气一转而变。天空逐渐阴了下来。世界被一片灰色包裹。继续沿着海边前行,在眼中晃过的单调风景中,界抬起头,看到了一个路标,已经来到了离北邻的Y县还有几公里的地方。正想着自己要去到哪里的时候,母亲改变了行走的方向,离开了一直在走的海滨公路,走向了左手边的细小山路。海浪声逐渐变远,她们进入了视野很糟的森林里。走在高低不平的山路上,铁了心的母亲的行进速度也不由得慢了下来。太阳逐渐西落,身边的景色也变得昏暗。母亲有好几次停下来喘气,但却没有一次真的停下来休息过。从左手边透出的灯光上看,好像是有人居住在那里,但是母亲却完全没有在意。
当界想着是不是迷路了的时候。右手边出现了一条叉路,在路口看到了一个肮脏的路标,标注前方地名的文字已经磨损了,看字上的注音应该写的是“七海学园”。沿着主路方向往山更髙的地方看去,断断续续的能看到路灯,好像显示着那边有路一样,在那前方更有着一片亮光的地方,那里就是七海学园吗?
好像是看出了界在想什么一样,母亲说道:
“那里就是七海学园,我小时候住过的地方。”
难道说母亲要把自己带到她讨厌的那个设施里去吗?
但是不这样的话,母亲迟早会倒下的。
“学园”就算是再不好的地方,也会可怜一下濒死之人,至少会给一口水喝吧。离那里还有一些距离,总之先向着有光的方向出发吧。
这时界注意到了母亲的表情,他顿时不敢说话了。母亲看到路标后就像是愣住了一样,一直没有动,一副好像最后的希望都被夺走了的样子。界看到这样的情景,什么话也不敢说。
母亲看了一会远处的灯光,然后用力地摇了摇头说道:“走吧。”
但是母亲手指的方向是右边的岔路,看着有点疑惑的界,母亲低声说:“这条才是我们要走的路。”
不明所以的界只能跟上母亲。界感觉他们只是在森林的山路上彷徨而已,但母亲却是一副知道这边有路的样子。
突然母亲停了下来,一起停下来的界愣住了。已经走到尽头了,前边再也看不到路了。因为还处于森林的包围之中,黑暗让人根本看不到前方陡峭的悬崖。在那沉寂的黑喑之中略微能听到海浪的声音,界这才知道,自己又回到了海边。
界抬起头想问问要怎么办,可是母亲一副面如表情的样子。
沉默了许久之后她说道:
“从这里走。”
界怀疑自己听错了。
“只有这条路了。”
这个连个护栏都没有的山崖就是路?
“我走前边,你跟上啊。”
界紧紧地抓住了母亲,但母亲甩开了他的手,她看着界然后用手抱住了界的腰。
我们是要跳下去!这次是界甩开了母亲的手。所谓的不放弃我就是这个意思吗?这么想着的界抬头看向母亲,不禁被母亲的表情吓得发抖。
那表情真是太恐怖了。
“那样的话你就先去吧。”
母亲从后面推了一下还在犹豫的界,界飞了出去。
那之后的记忆就像是做梦一样。望向山崖上方,正好看到在往下看的母亲的表情。界拼命地想往上爬,见到此景,母亲大喊着“不要过来!”,然后向下扔了什么东西。好像是小石子,也好像是杂草,界不敢再看向拒绝了自己的母亲恐怖的表情,随后便失去了意识。
之后界在海滨公路的边上被人发现了。早晨去公园锻炼的当地老人注意到了倒在草丛中的男孩的身影。母亲则是在下山崖的路上倒下了,就那样被冻死了。本来她身体就很弱,当时正是十二月的夜晚,而且少有的突然大幅降温。真是太不幸了,简直令人欲哭无泪。
警察询问的时候,界只说收拾好之后就和母亲一起出了门,当自己注意到时已经倒在那里了,一点也没说山崖上发生的事。之后界多次在夜里梦到了母亲。自己最喜欢的年轻貌美的母亲的笑容,会突然变成那晚最后见到的恐怖表情,他有好几次都因为这样的梦而惊醒。从临时保护所转到七海学园,随着时间的流逝,界做那个梦的次数变少了,但时不时地还是会梦到。
4
“看到那个路标时我还以为要去七海学园了呢,结果却没有。明明去了就不用死的。是觉得去那里还不如死了算了吗?”
我没有办法回答他的这个问题,只能说道:
“所以最后你知道自己要来七海学园的时候,一定觉得深受打击吧。这样看来,你在学园里闹也可以理解。”
界像是要否定我所说的话一样,摇了摇头。
“学园又不是什么不好的地方,而且母亲也有做得不对之处吧,我对此并没有什么意见。我只是很怕高的地方,尤其是山崖。但是从去年开始,我觉得自己不能继续再这样下去了,因为我想在这里好好生活,所以我今天才会来这里野餐。但是当那些人强行把我拉到了山崖边上时,我脑子里就又变得一片空白了。”
“你已经很出色了。”
我这句发自内心的话,到底有多少传递到了他的心里呢?界像自言自语那样,继续说着。
“父亲和母亲为什么分开了呢?父亲现在在做什么?是不是还活着呢?算了,在我们都无法维持生活时也没有伸出援手的人,爱怎样就怎样吧。或许母亲的死,以及我住在这里的事,他根本就不知道吧,可能他也根本没兴趣知道。为什么母亲会选择死在那里呢?好多事我都无法理解,一想起这些,我脑子里就一片空白。”
职员和孩子们都特意地远离了我们。
总之花了不少时间,我们终于回到了大家所在的地方。
稍微往上走一点,有一块平地,大家正在那里进行着排球比赛。中学的男生们已经开始比赛了。年纪太小无法参加比赛的孩子聚集在小泉身边和两位高中女生一起观战。周平作为裁判指挥着所有人,大家也很听从周平的指挥。
周平虽然不是个很亲切的人,也不怎么爱说话,但他在学园里生活了很久,看上去大家都很信任他。在这种时候也能好好维持住场面,真是太可靠了。也许,正是因为今天云雀寮没有职员参加,所以他才特意来的吧。同样是高三的男生,虽然很开朗,但总是我行我素的明,与他真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两人之间的关系貌似也不是很好。(我是没怎么注意明那边,反正周平看起来是不喜欢明的。)唯一的一名高三女生道子一直都很担心他俩。
“啊,春春和界回来了。”有人大声喊了出来。然后很多人都开始对我们说:“不要加入那边啊,那边太强了。”于是我们加入了这边的队伍。
“你们打得也太不像样了。”我说道。
听了这话,中学生们一边用手指着佳音一边说道:“你自己看啊,她也太厉害了。”只见佳音用高难度的姿势轻松地把球垫了起来,不时地会给孩子们创造很好的进攻机会,虽说佳音并没有表现得太张扬,但是很明显,她就是那支队伍的核心。
这里就得稍微展现一下正式职员的执着了,我大声给队伍加起油来,连续打出了几个单靠蛮力的扣杀。
对面的初二学生勤吐槽道:“春菜老师也太没大人样了。”我回答道:“决一胜负的时候可没有大人小孩一说。”
运动神经很好的界也加入队伍并做出了贡献,没过多久,差距就被缩小到只有一点了。
这时周平说道:“差不多该结束了。”周围爆发出一阵不满之声。周平回应道:“现在到赛点了。”这时勤在一个很好时机托了一个很好的球,他同时大喊道:“野中小姐,决定胜负吧。”
“嗯!”佳音点了点头,同时高高跃起,用一个很完美的姿势把球漂亮地打到了我们场地的中央。我们好像被慢动作播放一样,根本没来得及作出反应。
鼓掌欢呼的孩子们把佳音围了起来,佳音显得有点不好意思。我也对自己的队伍说道:“已经做得很好了,大家很努力了。”同时也对做裁判的周平表示了感谢。就这样,游戏的时间结束了,我们开始准备回去。
收拾了两大袋垃圾的我问道:“有谁可以来帮下忙?”我身边只有茜和界两人。茜正在说她来拿的时候,刮起了一阵风,茜突然捂住了眼睛,好像是眼里进了沙子。
“我去洗洗脸。”
说完茜去了厕所。界什么话都没说,拿起本该由茜拿的袋子就走了。我慌忙说了句谢谢,然后立刻拿起另一个袋子,跟着他走了起来。
小泉慌乱地追着那些一个个独自下山的小孩。佐奈加和瞭一边交谈一边走着,瞭好像并不在意佐奈加所说的话,只是礼貌性地点着头而已。这时,从后边传来了“啊,啊,谁帮忙捡一下!”这样有点白痴的声音,回头一看,果然是佳音。她一边喊着一边追着往下滚的球。我用脚停下了球,把它交给了走到我身边的她。她说完感谢后很快就从我眼前跑开了。
“怎么了,你去哪啊?”
“去——不、要、再、跑、了!”
抱着排球的佳音以飞快的速度,跑到了在最前面开路的孩子那里。
“野中老师运动神经是不错,但是感觉有时缺根筋。”
追上我们的茜用冷静的语气说道。带上眼镜的她感觉比刚才更加知性,根本不像是小学六年级的学生。
背着满是空饭盒和瓶子的垃圾袋的我和界只是默默地在跟着走。
虽说走着和来时同样的路,但界明显和来时不一样了。
我好像能感觉到他想要有所改变的想法。
5
第二天,值完夜班到了上班时间,我还在边打电话边操作着电脑。燕子寮的同事河合看到后问我:“还没回去啊?”
“嗯,跟儿童咨询处打了电话,但没能联系到界的负责人。”
“北泽你还真是努力啊,但工作是做不完的。自己的生活也要好好努力啊。”
和我同龄的河合在工作上是我的前辈,像名字那样,是个非常可爱的人。她工作也很认真,不论公事私事都能处理得很好。
“我也想这样啊,但总是做不到,要怎么才能把工作和自己的生活好好分开呢?”
听到我的提问,她说道:
“找个对象就行了。”
“我也想找啊,但是老忙工作也没什么机会啊,诶,难道河合小姐有了吗?”
河合没有回答,只是妩媚地笑了一下。
我真的是很想弄清楚啊,但这时界来找我了。没办法,只能等有机会再问了。
“啊,那我就先走了。”
留下拿着包,睁大了眼睛的河合,我带着界离开了。我们这次要走的,并不是从谷町商店街向下的那条回家的路。今天,我和从中午起小学就放假了的界,将穿过学园南边的森林,路过可以看到大海和星星的路边座椅,向着县界的方向走去。穿过一天只有两班车经过的林中道上的桥梁后,不久就看到了提示县界的标识牌。
“七海还真的是在Y县的最边上啊。”
界说道。
这时往路的右手方,也就是西南方向,在像是兽道一样全是树丛的道路上行走了一段时间后,我们看到了一个路标。我吃了一惊,原来我们刚才是从“卜”字形道路的上方而来,现在走到了分岔口的这个位置。
界的母亲当时就是在这里停下来,露出了绝望的表情,然后拐进了岔路。
界向那边走去,在茂盛的森林中,就算白天也非常的昏暗,根本就看不清到底哪里有路。走了一段时间后,渐渐能听到海浪的声音。我知道已经离在眼里逐渐清晰起来的岬角很近了。
我们很快就到了能看见海滨公路的山崖上。
一眼望去,是弧形的道路,突出的岬角前端直到现在都仍在使用的灯塔,还有分布着几个花坛的公园。如果一边看海一边吃饭的话,这里确实是个不错的地方。
界沉默了一会,嘟囔道:“原来也不是多高啊。”
的确,说是山崖,但其实看起来既不很陡峭也不很高。那次事故之后建造的木质台阶一直延伸到了下方的公路。这里并不是什么掉下去就会死的地方,当时界掉下去时,应该是因为太黑看不清所以才会觉得很高吧,也许他以为这样掉下去会直接掉进海里也说不定。
我问他:“这样你满意了吗?”他摇了摇头。
“那我就从这里下去先坐车回去了,你一个人能回去吧。”
“那是当然了。”
我向好像有点不耐烦的界挥手告别,然后就从台阶走了下去。
是界自己说他想来这里的。也许他是想要面对自己一直以来所逃避的地方吧。
大概就是这样,我想。走上公路后我抬头看了看,界已经不在了。我并没有站在朝着回家方向的车站等车,而是横穿过公路,在公园入口前的车站等着。
十分钟左右车就来了,车里一个乘客都没有,车行驶一会后,又再次看到了县界的标志。
从这里越过县界还是第一次。虽说只是很短的一瞬间,我竟有种从职员与大人的身份之中解脱出来的感觉。
汽车在蜿蜒的海滨公路上行驶,我心不在焉地从车窗向外看着左手边的大海,突然想起了自己高中时代在社团合宿时去过的那个岛上跑马拉松时的情景。
……
“北泽前辈,男生们已经追到后边了。”
“真的啊,看到高村前辈了。”
“大家不要再闹了,明明让了那么远的距离,这么快就被追上了。大家加把劲,可不要让男生超过了。”
我一边激励着后辈,一边继续奔跑在小岛的海滨公路上。
……
看着眼前无人的海滨公路,高中时的我们,冬季马拉松接力赛上奔跑的七海学园的孩子们,还有过去曾在这条路上走过的年轻母亲和年幼孩子,不知道为何,这些画面同时在我脑海中浮现。
午后,道路逐渐离开了海岸,进入了城镇里,在终点站换乘电车的我,从第一都市站出发,稍微走了一会儿便拐进了一条安静的小巷,在小巷的角落里有一栋三层的楼房,我站在楼房门口,有点不知所措。因为没能和界在儿童福祉司的负责人取得联系,我仅仅是从学园的电脑里找到了界父亲工作场所的名字,那个地方好像就是这里。如果只是通过电话联系的话,很容易就会被挂断,所以我决定直接来找他的父亲。在工作时间外工作绝对不是什么好事。当然,如果是在上班时间提出要来的话,园长也一定会同意的。但学园是轮班制,合适的时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轮到,如果想要在时间上不太勉强的话,那这事估计要拖到很久以后了。总之,这次我就擅自先来了。
平时只要想到就会立刻行动的我,在这栋楼前也不由得犹豫起来,这栋楼和附近的楼房对比起来显得有点古旧,完全没有那种蒸蒸日上的感觉,在哪里也没有写着公司的名字,好像是不想让外人进去一样。
但是旁边的停车场里停着好多黑色的高级车。
在公司门口有两个人好像在聊着什么。两人都穿着黑色西装,眼神锐利,表情也很严肃。当我往那边走去时,年长的那位一下就把锐利的目光投向了我。
“荒鹫兴业是这里吗?”
“就是这里啊,你要怎样?”男人很不愉快地回答道。
“不,没什么。”
我匆忙地跑了进去,门前的指示图上写着二楼就是荒鹫兴业。为了快点从那两人的视线中逃离,我坐上了眼前的电梯。在电梯门快关之前,我看到那个没说话的人好像要做什么,但却被另外那人阻止了,好像是要打电话的样子。
到了二楼出了电梯门后,右手边只贴着荒鹫兴业一家的标志。这里真的非常冷清,基本感觉不到活人的气息。我又犹豫起来,有种想要从这里逃出去的冲动,但这么快又让那两个人看到我的话,他们一定会觉得奇怪吧。总之都已经到这里了,还是先敲敲门试试吧。
门突然从内侧打开了,想要敲门的我像是要摔倒那样直接撞了进去。
里面的气氛很奇怪啊。虽然是有桌子,桌子上也有电脑,还放着书,但是完全不像是现代公司的样子啊。整间办公室里都是烟味,在里边有一间大得很多余的接待室,旁边的陈列柜里边摆了很多闪闪发光的奖杯,陈列柜里边还能看到——无论怎么说都像是违反了枪械刀具管制法的样子——摆着像时代剧里那样的日本刀。在墙壁上挂着穿着袴裙微笑着,但眼神却比门口那两人还锐利几倍的,像是国技馆【3】挂着的横纲【4】照那样的大照片。下边写着什么什么会几代目会长的谁谁。真是的,不用再说明了吧。当我一进去,数十个凶恶程度上不输照片上那男人的男子,一起站起来看着我。
【3】位于日本东京都墨田区,为东京著名的运动场馆,是用于举行日本国技大相扑的设施。
【4】相扑运动员的最高级称号。
这就是所谓黑道的什么什么组吧。
这时我只想说句对不起搞错了,就立刻跑掉。但是想到我一转身可能所有人就会把枪掏出来,我害怕得僵在那里。
好像是为我打开门的那个,看起来已经不年轻了但却仍是一副小混混做派的小哥细心地问我道:“您来这里有何贵干?”他又好像是在耍弄我那样笑了一下。是香蕉水用多了呢?还是巧克力吃多了呢?他有几颗牙已经没有了。
走不了,只能说了。
“天堂先生在不在这里?”
我说出口后,小哥好像是很吃惊地问道:“你是谁啊?”
“我是七海学园的北泽。”
对方好像完全不知道七海学园是什么,只是歪着头对后面喊道:“老大,七海学园的北泽要见你。”
这句话说完,从最最里边的很高级的椅子上站起来一个三十来岁的精瘦男人。只见其他人都站起来推动椅子给这个男人让路,看来这个男人就是这里最有权力的人了。虽说他不是很高大但面对比较娇小的我还是得低着头说话。
“我就是天堂,您有什么事?”
虽然言语很诚恳,但却让我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那只在电视剧里看到过的身着白衬衣,手带金链子的组合——怎么看都不像是正经的人。
我真的非常后悔,只能尽量控制住自己,让声音不要发抖:
“我是从儿童养护设施七海学园来的。”
天堂先生用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我,在这里继续说下去真的可以吗?但是不说的话又该怎么办呢?
“你是界君的父亲吧?”
天堂一脸出乎意料的表情。但是那个表情立刻就消失了,“请进来吧。”他很隆重地邀请我到另一个房间。
能进去吗?当然这容不得我去选择。
那个房间好像是接待室,有着外国制造的巨大的真皮沙发。界的父亲让我坐在那上面。
“给老师拿点喝的。”
他这么一说,外边的人全都慌张地动了起来,好像是在分工做什么似的。“不用了,不用那么麻烦……”我的话因为音量太小,谁都没听到。
界的父亲坐在了我的对面。之后两杯超级香醇的咖啡被表情凶恶的男人端进了屋里。杯子也绝对是我一直以来从没摸过的高级货。“请喝吧。”被他这样邀请后喝下去的咖啡,真是超级好喝。虽然我因为很担心不小心会把杯子摔坏,并没能太仔细地去品尝。
“我儿子现在怎么样了?”他问道。
他脸上的皱纹像是被刻上去的一样,眼神还是那么的锐利,但是很明显的,在他的眼神深处多了一丝担忧。
我简单地说明了一下情况,包括界母亲死亡的事,界被送到七海学园看护的事,界想要直面过去的事,还有界想了解他的父亲的事。
“是这样吗?”
听完我所说的话,他叹了一口气。
“她——真知曾在本人经营的店里打过工。”
稍微沉默了一会,他开始静静地诉说起来。
听到他用“本人”来称呼自己,我觉得他说话的口气有点像当过运动员的样子。
“说老实话,我们这样的家庭是无法养育好这个孩子的,对于去学园的事我们也谈过很多次,我认为绝对是去学园更好,一定比在家里好。
“但他妈妈真知非常讨厌学园,所以一直都不同意我的意见。”
“也不是那样的讨厌吧,界也听妈妈说过夏天去山上游玩,冬天有马拉松接力赛,还去了海边的灯塔等很多过去的美好回忆。
“不过她确实也说过经常会一个人哭,还说夕阳下的房间显得很凄凉……”
我突然觉得很不自然,停下了自己的话。
“那是之后那个学园的事吧。”
界的父亲说道。
“真知去过两次学园。”
早就该注意到了,东南面能看到海,西面靠山的七海学院的房间内,夕阳的光芒是根木照不进来的。七海学园里不存在有十三级台阶、惩罚用的房间,全都是另一个设施里的。因为界的母亲只把话说了一部分,所以年幼的界把两个学园的事全都混在了一起。
“先是在七海学园吧,后来真知在快小学毕业时,被姑母从学园里带走了,然后搬家到了这个县里。但她和父母一起没生活多久,就又被送进设施里了。虽然她不是很爱提起父母的事,但她喝醉的时候总会抱怨:‘真是爱说谎的父母,如果开始你们不把我强行接走的话,我就一直能在那里了。’好像是和以前的学园相比后边的那个设施很不好似的。她中学起好像就没怎么认真去上学了,应该算是很典型的不良少女吧。学校经常给学园打电话抱怨,所以她经常被带去那个惩罚用的房间里反省。开始她还是很老实的,但后来时不时就会从那个房间的窗户逃走。后来老师都放弃去追她了。
“她心情不好,也不好好学习,虽然是上了高中,但感觉也没办法毕业了。因为无聊,她经常从学园里跑出来去朋友那里玩,就这样,后来她退学了。
“她隐瞒年纪在很多地方做过服务员的工作。来我这里时刚好十八岁。
“你一定觉得对在年龄上和自己差一辈的女孩子出手的人肯定不是什么好男人吧。其实刚开始时我是完全没有那个意思的。虽然我看起来是个激进又危险的人,但对比我小二十多岁的她从来都是真诚相待。她也说虽然和年纪相近的人比较好相处,但是那些男人看起来就跟小孩子一样,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反而感觉更好。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真知接近我时我也会觉得很开心。
“后来她怀上了界,我们不得不考虑结婚的事。我也犹豫了一段时间,最后还是答应了。虽说自己经常会不在家,不管是作为人父还是作为人夫,都做得不到位,但我也尽可能地想把她们带在身边去照顾。
“给界起名字的是真知。据说本来好像是想用‘棹’这个字的,因为和以前很照顾自己的人的名字有关。但是办事处的人好像说不能用,因为这事当时还和办事处的人吵得很厉害,我可是花了很大功夫去劝架。
“界是个很爱笑很精神的孩子。那段时间对我来说可能是人生中仅有的和谐时光了。
“但是那样的时光并没能持续太久,真正开始照顾界之后,她的心态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老是说‘如果真为了我和孩子好,你就给我放弃你的工作’这种话。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后来她就带着孩子走了。本人是不同意离婚的,但是她自己要带孩子走就是真没办法。只要她做出了决定,不管我还是别人说什么她都不会听的。”
“变成这样的责任在我,我也一直在向她的账户里打钱,但后来她把账户都取消了,想联系也再也联系不上了。后来有一天她突然给我打了电话,说不管怎样都想和我离婚。她没有做解释,我想她一定是有了新的归宿,或许已经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吧,于是我同意了离婚。自己如果真想去找她的话应该也能找到,但我觉得她应该不会想我去找她吧。如果知道会变成这样,我就应该把她找回来啊。”
“如果那时你去找了她,她就不会死了吗?”
界的父亲一瞬间愣住了,然后慢慢地摇了摇头。
“不。事情的发展一定还是会和现在一样吧,因为她这人要做出了决定就绝对不会改变,肯定还会再离开的。
“虽然我也想把界接过来,但是很不巧,我和现在的妻子已经有了三个孩子,其中有孩子也患了重病,我现在已经焦头烂额了,是不可能再养育好界的。不过如果需要钱的话,要给多少都没问题。”
“界在学园的生活费用全都由政府出资,钱的问题不用担心。”
界的父亲抬起头来看了看我。
“那需要我做些什么呢?”
我有点生气了,根本不是钱的问题。你为什么不明白我根本不是为了钱而来的呢?界的父亲说话的语气虽然非常小心又很亲切,却总能给人一股无形的压力。我为了不惹他生气,对自己要说的话进行了很慎重的选择。但是不管他是什么职业的人,他始终是一个孩子的父亲,为了工作,我必须要向孩子的父亲,把我应该说的话全部说出来。
“你能去见见他吗?”
界的父亲吃了一惊,那平稳的语气开始动摇了。
“不,那个……”
“你不想见他吗?他现在是一个人。虽然我们职员很尽力,孩子们和他关系也不错,但是我们是替代不了你的。钱什么的都无所谓,请你来带他出去跟他谈谈。他想见见他的父亲,我们也想尽量实现他的愿望。”
我一直看着界的父亲,以为他会说些什么,但他也一直沉默地看着我,最后他低下头说道:
“谢谢你们真心为界着想,但儿子真想见到像我这样的父亲吗?”
我被反问得有点不知所措。
“那个,工作的事情总能有办法糊弄过去的吧?”
“我不想对他撒谎。”
他说道。
“不管别人怎么看我,本人都只能继续这样活下去了。如果他问起的话,我觉得自己是没有办法欺骗他的,骗别人和骗自己的孩子是两回事。当然,我也有自己的私心,我不想自己的儿子也走上自己这条道路。至少对现在这个年龄的界来说,我认为他还是不知道本人的事比较好。我想等他长大一点再跟他见面,到时候不管他选择接受还是不接受我,本人都愿意接受那样的结局。但至少现在,能不能再给我点时间。”
考虑了几秒后,我说;“我明白了。”看来他也是认真地考虑过了。
“我会想办法跟他说的,如果被问到父亲为什么不来见自己的话,就告诉他等你长大了,他一定会亲自来见你的。”
“是不是到了合适的时候,就谙老师您来判断,我一定会遵从的。如果没有不幸丢掉性命的话,本人一直都会在这里,我儿子就拜托你了。”
他站起来向我深深地鞠了个躬。
我也慌忙地站起来回礼。
快要离开时,我想起要把洗好的照片给他。看着稍微带着微笑的男孩,界的父亲沉默了。他虽然有点犹豫,但最后还是将相片还给了我。“万一我出了事,在我这里发现这些照片的话,会给你们添很多麻烦的。”
我说:“我本来是想把这个交给你的。”
“我已经把这些全部刻在脑子里了。”这样回答的他,看起来有一点寂寞。
他打开门,对我说了谢谢,同时再次深深地鞠躬,外边那些凶神恶煞的人,也排成了一排,四十五度角地向我鞠躬,我从他们之间走了出来,离开了那里。
6
第二天,早早就来到学园门口的我,被绿树和盛开的白色花朵所吸引,站在那里欣赏了好久。正看得入神,我发觉背后有男人的气息,转过头来,原来是我认识的人。看上去比较宽大的体格,身穿衬衣打着领带,正是儿童咨询处的海王。
海王在儿童咨询处的福祉司工作,跟在其他设施一样,七海学园里也有好几个归他负责的孩子。他经常会为了见孩子,或者为与我们职员沟通而来。这些方面,他与其他在福祉司工作的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海王的特别之处在于,他的洞察力极为敏锐,孩子们不懂的谜团、不可思议的事,他总能从我们忽略的细微线索中找出答案。所以就算不是海王所负责的孩子,当我遇到问题时也总会去找他商量。
“你喜欢花水木吗?”
海王问道。
我肯定地作出回答:
“每年这个时候看到这白色的花朵,就感觉身心都被治愈了一样。”
“确实是很清爽的颜色。”
海王表示赞同,他又说道:
“但是准确地说,这个白色的不是花。”
“诶?是吗?”
我非常惊讶。
“这个是花被,是包裹着花骨朵的叶子。真正的花在那里边。”
我走到近处仔细观察,的确看起来像是花的白色物体上,有跟树叶一样的叶脉,在那里边好像是有被包围着的绿色小花。我对自己喜欢的东西也真是什么都不懂啊。
海王今天是有事要去云雀寮,因为还有一点时间,我带他到了管理楼的接待室。以前职员室的旁边就是客人的休息室和园长室,但现在被拆掉了,准备改建成可以进行心理治疗的活动室和在另一边能够通过单面镜进行亲子观察的观察室,现在工程已经到了最终阶段。所以管理楼狭小老旧的接待室现在还作为客人的休息室使用。
我泡好茶,说起了界的事。
他和以前一样点着头听着我说话,之后他开口了。
“这样突然去他父亲工作的地方也太欠考虑了。不只是因为对方是黑道很危险,而且还可能给孩子带来不好的结果。还有,如果决定要去的话,应该先向园长汇报,然后和负责人一起去才对吧。”
“对不起……”我只能低头认错,“我和那边联系过了,但是负责界的人不在,我又刚好有时间。我也没想到会是那一路的人……”
“好吧,不过从结果看,界的父亲也会好好地考虑孩子的事了,你的想法应该已经传达到了。”
看到我低落的样子,海王如此说道。
“但是……真的这样就好吗?差点被自己母亲杀死这种事,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去鼓励他,本来想着至少能让他了解一些父亲的事,结果他的父亲还是不能见他。”
“他是自己想要面对自己的过去吗?”
“嗯。在七见山上,他和我说了过去的事,说想去看自己被推下去的山崖,我认为他是想面对过去的。最终他的命运必须由他自己去面对,但这对于一个十一岁的小男孩来说,也太过沉重了,所以我也想为他做点什么。”
海王沉默了。这就是海王给我的答案吧,他必须要接受自己的过去,想着这些,我内心有点沉重。
沉默了很久之后,海王终于开口了。
“也许并不是像你所想的那么沉重也说不定。”
和所说的内容不同,他以十分沉重的语气说出了前面的话。
我立刻反问道:
“什么意思啊?”
他问:“能把界的个人档案拿来吗?”
我立刻去职员室把资料拿了过来。
海王认真地看了一遍,然后对着记录着界最初的名字、住所还有家族等个人资料的那页,很久没有动,最后他合上了界的资料。
他说:“你认为界的母亲为什么会死在那里呢?”
“果然最重要的还是这个。”我说道,“如果只是想死的话,没有必要非要回到七海市。有人认为是因为这里是她充满回忆的地方,但我认为并不是那样。这么想的话,她果然还是想来七海学园吧。界的父亲也说过,她并不讨厌七海学园。但是……”
海王无言地看着我,好像在鼓励我继续说下去。
“她——界的母亲看到路标后,明明知道七海学园离那里很近了,但却没有来,而是选择了去山崖的路。她都走到了那里,为什么不来学园,反而选择了死呢?而且在那不远的地方明明有住家,也可以去求救啊。”
“真知肯定是想来的,如果她还有足够的体力的话。但那时她应该是已经没有体力了。”
“那为什么不去求救?”
“如果她倒在了那附近,或者找到人帮忙的话会发生什么呢?”
“如果倒在人流稀少的地方的话,好几天没人发现也是有可能的,如果勉强能到最近的人家的话,那里应该会帮她叫救护车。而且就算她体力不行了,界也能去找人,或许过段时间就有人能发现她们了。”
“在那之后会联络到哪里呢?如果发现急病人和小孩倒在路上的话,负责处理此地这种事的机构是?”
“那当然是——”
在快把话说出口的时候,我突然愣住了。那个地方并不属于Y县。
我想起了一位三月时被带走的小女孩的事。在她说出所隐瞒的事时,海王告诉过我,儿童咨询处的管辖原则是以监护人的居住地为准。如果没有住所,那就看监护人的所在地。
“如果被送到医院的话,也不知道会被送到哪个医院。甚至都不知道会不会被送到医院。而且如果和福祉行政管辖权扯上关系的话,不管是归福祉事务所还是儿童咨询处管,她都很明白地知道要按她自己的所在地来确定管辖权。如果她倒在那里,或者向别人求助的话,就算界自己到了Y县,最后也要归属于她一直以来所居住的,所想要逃离的邻县来管理。”
“但是生命垂危时还会考虑这些吗?”
“她因为生活保障和儿童抚养的事情,对那边的福祉司印象很糟糕。虽然作出那种回复是因为当时她还没有离婚的原因,但那边确实也没有好好地回复她。福祉行政虽然应该是全国统一标准的,但不得不承认的是,每个地区的运行方式还是有差别的。比起Y县来,邻县就给人非常不通人情的感觉。当然,更重要的还是关于界……”
“那是?”
“真知知道自己已经无法抚养界了,虽说极力地想避免,但还是不得不让界去自己以前呆过的儿童养护设施。正如北泽你所推测的一样,她想着,至少要让界去给自己留下过美好回忆的七海学园。但如果让邻县的儿童咨询处接手的话,界就必须去邻县的儿童养护设施,到不了七海学园了。我想她中学时就一直期望着能回七海学园吧,但最终都没能实现。”
“怎么会,就为了这个……”
“现实就是这么离奇,如果监护人非常强烈地要求的话,最后会有什么结果也不得而知。但问题是她已经认为邻县的咨询处就是那种墨守成规没有一点人情味的地方了。她不知道在山路上还要走多久才能到达Y县。就算是先让界去七海学园,而她自己倒在邻县的话,也不知道界最后会被分配到哪里,说不定还是会被带回邻县去。但真知明确地知道还有一个方法能够确实地走到Y县——那就是灯塔。”
“啊,飞地吗?”
“岬角突出的那块地方,至少山崖下边的灯塔以及周围的公园和旁边的公路,确确实实是属于Y县的。在森林里,她们两人虽然应该已经越过了县界,但是倒在那里的话,可能不会被人发现。但如果能走下山崖,到达海滨公路的话,就算当时再晚,到了白天也会被人发现吧。
“我不认为当时她己经绝望了。她用尽自己最后的力气为界做了最好的打算。但可惜的是她己经没有力气带着界一起爬下山崖了。”
“虽说做法有点粗鲁,但她绝对没有想要杀了界。虽然多少会受点伤,但那样确实能下到山崖下面。她回想起马拉松大赛时她跑过灯塔的情景,知道山崖下边并不是海,以及那里是属于七海市的一部分。而且她也没有想要死在那里,她尽力地想追过去,尽可能地想走到Y县,就这样她走着走着就不支倒地了吧。”
“那为什么她把房子里的东西都扔了呢?”
“她知道如果她有住所的话,行政管辖划分时就会把邻县当作她的居住地。所以首先要制造出自己没有在这边居住的情况。她尽可能地把物品扔掉,连租约都解除了,就是有意制造出自己是流浪人员的样子,这样就只能按她当时的所在地来处理了。”
“但是就算是Y县的咨询处接手了,她也不能选择去哪个设施吧?也不能肯定就能进七海学园吧?而且也不能确定这边的咨询处和职员就比邻县的好吧?”
海王肯定地说道:
“但是真知就是这样一个黑白分明,没有灰色地带的人。就是认为Y县这边都是好人,邻县那边都是些冷淡的人。认为只要自己能到Y县,肯定就会被亲切的对待吧。我猜,在生命的最后,在背后推动着她的正是这样的信念。”
“嗯,一定是的。”
我说道。
我开始重新看待界的母亲了。就像刚才的花水木一样,什么事都不能只看表面。
“海王你真的好像完全看透了界的母亲的想法啊。但是界的母亲到最后时刻还能这样想,她小时候遇到的福祉司的负责人,肯定是个非常好的人吧。说起来,她也是你们咨询处曾经负责过的人啊。”
我这么说着,看向了海王,令我吃惊的是,从海王脸上看到了一丝忧伤。我终于注意到了,一边像熟人一样在说着界的母亲一边在细致地作出推理的海王内心的真意。
“海王难道就是界的母亲的——”
海王用沉痛的表情说道:
“就是我让真知进入七海学园的……”
“现在也没必要详细地说明真知为什么会进入七海学园了,总之她的家庭问题非常严重。”
“虽然性格比较激烈的真知经常在学园里和别人吵架,但是表里如一的性格反而没有引起职员和其他孩子的讨厌。而且真知自己也并不讨厌学园的生活。我去见她时她总是很开心,会把心的不开心的事都和我说。”
“后来我被调去了其他工作,之后我和真知的新负责人见过一次面,那时我才听说她已经被家里带走,去其他的县了。她的父母缺乏对现实的认知,总是凭着自己的情绪做事,是很善变的人。新负责人也跟真知说了要慎重地考虑清楚是否要同意被接回家。真知虽说是被父母背叛了很多次,但她内心还是想去相信他们,相信他们这次一定会做好。”
“但是从现在的结果来看,我那时的想法还是太天真了。虽说已经不是我负责了,但我应该也还有什么可以做的才对。接手我工作的那个人该怎么做,我也应该能给他意见的啊。”
毕竟是海王,他当时肯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已经做到最好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因自己原来负责的女孩的死而伤心的海王……
说清缘由后,界的负责人和我一起去跟界说明了他父母的事。界虽说有点惊讶,但却保持了冷静,虽然没有看出什么特别的表情,但最后界的表情很是柔和,好像是理解了我们所说的话。他表示之后也要在七海学园好好生活。
当然,七海学园好,他母亲中学时所在的设施不好这种事并没有根据。那也许只是性格上黑白分明的真知自己得出的结论。事实并不是那么的简单,界也很清楚,也会存在其他设施里有而七海学园没有的东西。没有什么全都是好的,也没有什么全都不好。
真知在艰难的生活中拼命工作抚养界的事,以及有时会因为比较欠考虑而做出的不合适的举动,所有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吧,在绝望之中,虽说有点粗鲁,但是把界推下山崖的举动绝对不是把界往死里推,而是想把他推向希望,尽可能想把界推给自己所信赖的人。虽然他母亲的真实想法我们己经无从知晓了,但是我们认为肯定是这样的。实际上,光凭我们所说的话,也不知道能否让界完全想通。真正让界认同的,是界的父亲给我的一张照片
“真知带着界离开的时候,她忘记了一张照片。我想比起我拿着这张照片,还是交给北泽老师比较好,当北泽老师觉得合适的时候,可以交给界。”
附带在信封里的是一张已经掉色了的照片,上而记载着日期,是18年前的5月。照片是在七海学园的正门与其他两位女孩子一起拍的,十二岁的真知安心地笑着并摆出了V的手势。女孩子们后边的是虽然很年轻,但却很有威严的大隈和白色的花水木。
被称作学园活字典的大隈像是在说昨天的事情那样,对界说起了现在已经离职了的保育员当年按下快门拍下这张照片那件的事情。
这张照片被留下来算是幸运的事吧。如果留下的是一张表情阴暗的照片那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啊。还是说其实界的父亲手里还有其他照片,只是选择了这张来向界传达什么信息呢?当听到大隈说了以前真知的事之后,界用心地把照片收了起来,他要把这张照片作为照亮自己未来的重要一页。
关于他的父亲“离得比较远,而且做着对自己来说很重要的工作,所以没有办法立刻来见你,但他一直关心着你的母亲和你。”这种说法,我很担心他的反应。但界点了点头说,等我长大之后一定会见面的,现在这样就可以了。
在刚建成的活动室,儿童咨询师和儿童心理医生一起对界进行了治疗。过去的记忆和误解,恐惧以及心理创伤,他们对界的内心进行了整理,逐个引出这些问题进行治疗。虽然他在短时间内还需要一些帮助,但心理医生在初次治疗后说:“最重要的初期整理做得非常好,这肯定是学园的大家处置得非常恰当的缘故,现在的治疗顶多是以防万一,只能算是在后边略微推动他一下而已。”
在海王下一次来学园的时候,我在庭院向他汇报了这些事,刚好看到界正抬头看着管理楼,张开双手好像是在做什么姿势。顺着他的视线,我们看到了在楼上的茜。他们在眼花缭乱地比划着一些动作。
“你们在做什么啊?”
我问道。
“难道是手旗信号?”
界朝着我这边点了点头。
“是茜教给我的,我也是燕子寮的一员嘛。哎,等一下,茜,太快了,我反应不过来了。”
他这样说着跑了出去。
海王安静地看着他这一连串举动。我到现在才注意到,界的母亲所说的,如果是自己的父亲就好了的那个人,那就是海王吧。因为想给界取一个和他有关的名字,所以才想用划过大海的“棹”这个字吧。
“多谢你每次都来帮忙了。因为你我们才体会到了界的母亲的想法,所以才拯救了界。真的是太感谢了。”
海王安静地微微摇了摇头。
“他本来就是个很坚强的孩子,还有——”
“什么?”
“应该是我们被拯救了才对吧。”
“诶?”
海王温柔的表情中透着一丝伤感。
“界能相信真知是为自己好,打算重新开始未来的生活。对他来说这样就可以了,对你我也是一样。但是在我们遇到的孩子之中,真的有差点被父母杀掉的孩子。也有无法摆脱过去阴影的孩子。不能用爱和善意强行去解释那些行为。如果把那些因为父母的愤怒和自我利益而做出的行为,都解释成是因为爱自己才这么做的,来让孩子觉得自己没有受伤,而勉强地活下去的话,这样或许会造成他们心理扭曲的。”
“幸运的或许是我吧。如果事情真的是像他所说的那样,可能我真的没有办法处理。”
“但是那才是我们真正的工作吧。”海王对如释重负的我说:“对已经发生的事实是无法避而不谈的,但是每件事里都隐含着希望,我们的工作就是和他们一起去寻找那些希望。”
“感觉真的很难啊。”
“是啊,非常困难吧。曾经有人说过:‘希望’这东西并不是因为事情美好,所以才有的,而是就算事情如此糟糕,也一样存在着。我也赞同这种说法。”
海王这么说道。
将海王从正门送出去后,我在行道树那里站了一会。刚才听到的那些话是《毛毛》、《永远讲不完的故事》的作者米歇尔·恩德所说的话。我也可以做到吗?我能够相信“就算事情如此糟糕,也一样存在着希望”吗?
不知道,虽说我很想自己能做到那种程度,但我没有自信。不过现在这样就好,或许明天会遇到更大的问题,总之,现在先让我感谢自己能遇到这个爱的故事,还有感谢自己能很幸运地坚信那个事实吧。
只剩下花水木炫目的颜色映照在我的眼里。我抬起脚步,向着燕子寮,向着自己的工作走去。